你应该还记得2020年初。方洋原本打算在新年回老家和我同学结婚的,日子都算好了,家里的老人向所有人宣告了这个喜事。不过一月刚开始那几天方洋就感觉不对劲,他开始加班,以前他只用工作到下午两点,现在却要工作到凌晨甚至通宵。他的工作内容也出现了变化,一般他只做遗体美容这块,但现在他要外出把死去的人拖回殡仪馆——这是他六年前他刚进殡仪馆做的事——电话响个不停,电话那头时不时带着一种隐忍地悲戚,请求赶紧去拉人,电话这头询问好地点、姓名、电话,然后出发。
武汉的路很大,高架桥上没有车,店铺关闭,任何一个公园都没有人的踪影。方洋跳上了车,拖尸体的车是黑色的华晨金杯,窗户也是黑色的。他是个无神论者,干这行不允许有任何信仰,他不相信诅咒、魔法、预兆、童话、神迹这类事,他的房间里摆满了消毒水、肥皂、洗手液和酒精。但他开着车穿行在路上时,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坏信号,像村里人惧怕的乌鸦在释放死亡的信息,这里死了一个人,那里又死了一个。他和同事里面穿上一层普通防护服,又在外面穿了一套专业防护服。物资紧缺,口罩、防护服会用很久。人一个个死去。他给死去的人套上尸袋,他控制自己的恐惧。这些死去的人将以最快速度被火化,他们不会被化妆,不会有告别仪式。好几年前东方之星沉船事故,他作为尸体处理人从武汉到了监利,下午,下午,又是一个下午,他在一个场馆里等待着遇难者遗体的到来,他们身上裹着白布,所有人的姿态都一样:双手向上。这是溺水者的挣扎姿态。在那种时刻他还是控制住了自己,他需要保持冷静和专业。但现在,他竟然体会到了绝望,这种情绪在他的生命体验中很少出现。那天他开着车去了省人民医院东院,这一趟他拉了6位死去的人。尸体被棉被裹着喷了消毒水后非常重,他和同事慢慢把遗体抬上担架下楼再抬上车再上楼抬另一个人。方洋在另一个医院拖一位去世的婆婆的遗体,她的儿子来签字办手续。这是方洋第二次见到他。2月3号那天,这个儿子给死去的爸爸签字,今天他给死去的妈妈签字。这个失去了双亲的人自己也被确诊了。在武汉第三医院的病房里,一位老婆婆来给过世的儿媳签字,一家7口,只有她还没被隔离。老伴离世,儿子还在打氧气,姑娘女婿也被感染。老婆婆已经麻木了吧,好像什么都不知道,什么都不记得了,不会签字,方洋教了她很久。死亡证明上多数都写着“疑似肺炎”。医生或家属先把尸体消毒,裹上被单,方洋上前用尸袋装好,在袋子上写好逝者姓名,运上车。在殡仪馆的火化炉前,那些逝去的人的名字会再次被写下,会被写在一个骨灰袋上,等疫情结束后,馆里堆积了上千的骨灰罐才能被各自的亲属接走。没有遗体化妆,没有鲜花,没有哀乐,这次的死亡没有告别没有仪式。他回到家后,把存折和银行卡密码都告诉了女友。他尽量不回家休息,担心自己万一被感染传染给女友。他们的婚礼不能如约举行了,我的同学坐在屋里一遍遍给她父亲解释,她父亲只是说了句“好吧”就挂了电话。2022年4月,当我把上海一家养老院误判老人死亡的视频发给方洋看,他只是回了一个“唉”。